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神像挂画一般,竟浑然不像是真的。
他径自磨墨,笔尖一动,临起王献之的帖来。
立秋下了一场雨,暑气渐消,日头暮沉沉地一落,满地枯黄不见影。
寒暑无论,平康坊总是盛况非常。好容易等到京兆府沐休,李悟要了张帖子,洒上些微香粉,淡青的信纸墨迹描金,极雅致的模样。耳闻娇声软语,馨香扑面不绝,美人袅袅,丝竹靡靡之声不绝于耳。他封好名帖,用一枚碎银唤了一名小厮。
夜幕四合,花楼延挂的灯笼盏盏亮起,从停鸢台上往下,蓦地一声烟花,炸了个满堂彩,将那些彼此相连的绸带都遍染橘红。
正当时,李悟收起扇面,端坐邻街高台,垂头而望,盛景全数映入眼帘。
亦和少年公子慌张的眼神对了个正着。
他忍不住轻笑出声,吟道:“翠屏金屈曲,醉入花丛宿...天上人间,最繁华莫过于此,怎的阿喜避之如鬼物?莫非是道缘精深,将这满堂红粉皆看作骷髅去?”
令狐喜通红的双颊煞是好看,急急摆脱了几双花娘藕臂,拾阶近前。
“心吾兄,莫要消遣我,如若知道你家仆从会带我来这里,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应承的....”
她顿了顿,语作哀求道:“天色将暗,何不离去,你我择一僻静酒肆交谈?”
李悟脸上的笑停了,故意摇头叹息。
“才说要教你识人,我又怎会害你?须知酒,色,财,气,乃四大恶品,皆使人意动神摇,我今带你来,便是希望你能明白”
他跟着站起身,来到她旁边。
“一个人平日里展现出来的表象,并不等同于他私下里的样子,你素洁身自好,又未曾入过这十丈软红,怎知这风花雪月,美色如刀。”
他将纸扇搭在她肩头,一脸语重心长,仿佛真要教导她媒鉴之理。
“真是如此?”
令狐喜听得入神,低头咀嚼他话语中的意味,并未发现李悟眼中带笑。
“正是如此。”
说罢,不待她反抗,他拖着她手,示意她自高台晃动的珠帘中往下望去。
“来,今日便在这,我教你看看男子面对美色时,该如何划分、划分几等姿态。”
李悟敛了笑,语带认真,虽是心有试探之意,却也并没有打算妄言哄骗于她。
长于深宫,自幼失母,得益于父皇的‘言传身教’,他自察言观色上不说炉火纯青,也是得心应手。而今日教导之余...
他分了心,一边慢慢讲述,一边看向她格外白净的脖颈,和那素日高高拢起的衣襟。
他也想最后确认一下自己的猜测。
晚风和畅,在花娘轮换过三壶水酒之后,与她对坐一台,她不再似起初一般紧张。就像那日曲江畔,对于李悟“经验传授”深以为然的人,放下戒心后,便显出那独一份的好奇与天真来。
“这...心吾兄看来老练,莫非常常流连花楼?”
她双手端着茶盏,一副真心求知的模样。
他本可以随意敷衍,男子间逢场作戏、互相炫耀谈资,真真假假有何不可?
可这夜灯火闪耀,流光溢彩,李悟看着那双满长安城再找不出第二人的眸子,出口的话突然就没了趣味。
“不...”
他眉头皱起又松开,强笑道。
“我生母乃教坊司歌伎”,顿了顿,看着被这话惊住,有些不知所措的她,李悟心里那些试探忽然就烟消云散了。
“我生母是当年名满平康坊的清倌人...说来,我亦算出身卑贱。”
他挽袖,为她斟茶:“贞元十二年,她充入教坊司,于上元夜为德宗献舞,之后被皇...宫内的我父亲看中,纳入后宅为妾。”
烟花之地的缠绵香风霎时有点冷。
“她怀我时,处境并不如何好,我父正妻宽厚,一向不亏待婢妾,可...后宅中还有一官家背景,性情跋扈的贵妾。”
“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,诞下我第二日,她便因血崩撒手人寰,我既幼小,便被抱养至那贵妾之处,认其为母,直到六岁。”
事情远比能讲出来的更艰辛。
贵妃郭氏,名将郭子仪之后,出身太原名门,又是家中嫡女,性情自然高傲酷烈。
八岁,他不堪忍受,选择拜入上清宫,以为皇祖祈福的名义久居北邙山,广宁真人怜他,收他做亲传弟子,此后,他跟在师父身边,纵然为一童子,亦没再受过磋磨苦楚。
其实若不是使了苦肉计...
李悟压下心中情绪,再一次正正端详她的眼睛。
深眼窝者迷离,而她却在长眉与星眸映衬下,将原本妩媚的眉眼带出一股英气。
第一次见到她时失神,全是为容貌所迷吗?未必。只不过他想起自己的双眼,当年在病榻上他用尽力气抓住广宁真人袍角,真人德高望重,心若明镜,看着他摇头叹息说,从未见孩童如此充满算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