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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那会子裴缨尚未及笄,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,于是所有指摘全兜头盖脸砸到帝师本人柳泓书头上,尤其是那些曾被他上谏参本的部臣同僚,豺狼鬣狗一般疯狂撕咬上来,参他的札子雪片似的飞到麒麟宫案头,可惜每每为此头疼的只有看札子的皇帝白无逸。
因为那对师徒一个比一个看得开,倒是一水斋那些眼睛太过分,扰得柳泓书大为光火,干脆一不做二不休,直接将书房搬去了销金台。恰逢那时候裴缨已经加封公主衔,并且过了十五岁,满天下都流传着她荒唐好色的名声,也无惧上销金台。
于是不只庙堂,连民间也开始流传,当朝太傅柳泓书不仅是个刚毅不阿,秉公直谏的好官,还是个流连烟花,好色谄媚的浪荡子——更有人味和传奇意蕴了呢,百姓和销金台舞姬们纷纷拍手表示。
柳泓书打量裴缨两眼,面上一哂,讥笑道:“殿下昨夜好忙!”
这是他等得不耐烦了,呲哒自己两句,裴缨心知肚明,面上憨憨赔笑,全然不似平常在外示人那般倨傲骄矜,道:“昨夜跑了一趟京畿,今早晨就睡过了,让老师久等,实在是学生的不是。”
柳泓书面严心慈,瞪了她两眼也就罢了。恰逢那鸨母敲门,毕恭毕敬亲自端上来一桌菜馔,施施然一笑,什么话没说,眼睛却滴溜溜转个不停。
裴缨摆起公主派头,只需往上睇了一眼,什么话也没说,便唬的那老鸨儿忙不迭收盘退下。
柳泓书见状,折扇一摇,轻轻笑了笑,“公主威名远扬,不错。”
裴缨立刻拍马屁,“是老师教得好,当初您说‘兵者,诡道也,故能而示之不能,用而示之不用,近而示之远,远而示之近……推之己身,就是仁而示之不仁,慈而示之不慈,慧而示之愚,贤而示之佞,懦而示之威。’”
“非师之故,是孙子也。”[注①]
师徒二人闲话两句,等裴缨用过饭食,簌口净手后,重新归座,柳泓书才开始上课——他一把推开了身后的窗户,“殿下看到了什么?”
裴缨探窗望去,销金台坐落在麒麟宫广场外朱雀大街上,这也是京师最繁华的一条大街,能供八辆马车并驾齐驱,两旁店铺林立,市列珠玑,繁华如烟,百姓们涌上街头,买卖闲游;
她还看到了街上尽头百姓们提着水桶在打水,一个个垂头丧气;还看见新雨和喜子正在角落里状似无意地交谈,做贼心虚;还看到韩延陪着盛秀秀姐弟二人采买了一包衣服,街正对面打起一座寻橦走索的竹架子,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童正舞着长竿在台上上下翻飞;还看见赫舍大王子昆弥骑在大象身上招摇过市,墙根底下的花子冒着毒辣的太阳端着碗索食……
“我看到衣衫褴褛者十之八九,满身绣衣者十之一二。”
“褴褛者因何褴褛?”
“京畿大旱,有上万饥民进京讨饭,提举常平司尸位素餐,一大笔赈济款不翼而飞,百姓吃水困难,有人却趁机敛财!”
“如此种种,是因何故?”
裴缨想说是四大家族蠹国殃民,可她知道,那只是外因,究其根本,是——“朝廷纲纪废弛,官员文恬武嬉,掌权者崇尚奢靡之风甚嚣尘上已久,所以才致使百姓苦不堪言。”
“那你觉得当今的田亩政策怎么样?”
“除旧布新,是可彪斌史册的功勋良计,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什么?”
“只是思虑不周,仍有弊端。譬如界田后,隐田陡增,那些拥有大片隐田的大族之家,根本无法坐视朝廷改革而不理,便会将多缴的税钱摊派到佃户身上,对于佃户来说,肩上岂非又沉了一担?所以有人连地也租不起,成为流民。”
“那殿下以为如何?”
“我以为应该严明立法,规范每一丁身、每一户的税务税钱,减少苛捐杂税。”
“那富者田连阡陌,丁身是多少?贫者无立锥之地,丁身又是多少?统一丁身,岂不是重蹈前朝覆灭的旧辙?”
柳泓书的发问越发艰涩与咄咄逼人,裴缨神思一慌,急道:“不,自然与前朝不一样,丁身与田亩息息相关,岂可绕开分列而谈?是以田亩定丁身,各州税务也一样——”
“那富庶如闵浣二州,贫瘠如青连二州,耕读渔樵,怎可一样?”
裴缨张了张口,顿感失言。
柳泓书折扇一合,却道:“已经很好了,尤其你说的以田亩定丁身,很值得商榷。至于其他,因你从小拘泥于宫墙之中,从未涉足过江湖市井,有些见识短浅之处,倒也可说得过去。”
裴缨顿首,“学生受教。”
“好了,翻开书,今天咱们继续讲《黄石公三略》,说‘《军谶》曰:能柔能刚,其国弥光;能弱能强,其国弥彰’——裴缨,你先说说,你以为意之何?”[注②]
……
柳泓书的授课,同他的为人一样,时有讥讽,妙语连珠,裴缨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,才能博得满堂彩——其实有时候她也说不清,明明自己也不是个受虐的性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