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不过,那一次战争,和这一次的战争,给他的感触却完全不同。
之前的远征,虽说本质上是为了抢土耳其人的地盘,但也可以说是帮助被土耳其异教徒蹂躏几百年、受苦受难的东正教教友,和巴尔干的斯拉夫同胞,虽说其中有“帝国野心”的存在,但至少也有一些光荣可言。
而这一次呢?
如果是一个纯粹的大俄罗斯帝国主义者,肯定会对波兰人的“反叛”气得发抖,因为帝国的权力、沙皇的威信就是不可动摇的天条,作为沙皇子民,胆敢起来武装叛乱那就只有被砸得粉碎这一个下场。
可是普希金并不是这样一个人。
虽然他对俄罗斯这个国家充满热爱和眷恋,虽然他尊重沙皇和帝国政府,但是他并不迷信沙皇的权威,更加不认为任何人有资格以国家的名义剥夺人类天赋的自由。在青年时期他甚至还曾经因为写下过讽喻时政的诗篇,还被沙皇流放过。
所以,虽然当初他并没有参加十二月党人们反抗沙皇的暴动,但是在内心当中,他还是对这些人充满了同情,也认同他们对俄罗斯未来的愿景。
在这种背景下,他自然对如今发生在波兰的战争丝毫不感到激动了。
这场战争的意义究竟是什么?
只是为剥夺波兰人的自由,并且让他们更加仇恨我们吗?只是为了让他们原本被奴役、被欺压的命运继续延续下去吗?
毫无疑问,以俄罗斯人的立场,他希望帝国能够镇压叛乱,可是作为一个热爱自由的人,他也完全为此骄傲不起来。
“可怜的波兰人……”于是,他忍不住发出了叹息,“但愿这一切早点结束,免得玉石俱焚!”
“陛下已经给过他们机会了,可他们却不识时务,不肯放下武器投降……所以这下已经没什么可转圜的余地了。”鲍里斯冷笑着回答,“现在陛下已经决定以铁腕镇压,大军过境之后,那里除了满目疮痍之外不会有别的结果了。”
“鲍里斯,难道你真的对此感到高兴吗?”普希金反问对方,“难道我们跑过去,焚毁一个个村庄和城镇,杀死一个个陌生人,真的会让人感到你感到骄傲吗?不,我了解你,你是不会为此感到高兴的。”
好友的反问,让鲍里斯·沃尔孔斯基一时语塞。
作为一个家世优越的贵族青年,他早已经习惯了用冷嘲热讽,玩世不恭的语气来评价周围一切人和事,但是作为一个受过启蒙教育,并且和普希金一样怀揣着理想的青年人,他当然不会喜欢如今俄罗斯的现状。
所以他们两个才会成为好友。
但是,在十二月党人的起义覆灭、沙皇严厉管控舆论的气氛下,在军队内部森严纪律、严格审查的氛围下,任何唱反调的行为都是危险的,所以,他也只能用冷嘲热讽,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对周围的环境做出最轻微的抵抗了。
“我高兴不高兴,改变不了任何结果。”鲍里斯沉默片刻之后,轻轻耸了耸肩,“我是军人,除了执行命令之外,我不能做任何事,至少现在不能。”
“当然,你是军人,应该服从命令。但即使如此,身为军官你也有很多事情可做,在战场上不能留情,这没得说,可是你至少能够约束你的部队少抢掠一些村庄、少枪毙一些普通的平民,哪怕多挽救一些生命也是值得的。”普希金轻声回答,“别忘了,波兰人也是陛下的臣民。”
“唉,老兄,你可真是个好人。”鲍里斯叹了口气,然后拍了拍好友的肩膀,“行吧,我会注意的,我先替那些波兰崽子们感谢你的慈悲了——哈哈!”
笑了笑之后,他又似乎有点遗憾,“唉,这一次我大概是没办法带你过去寻找诗歌的灵感了,你就留在彼得堡安享这令人羡慕死的幸福生活吧。”
“好好保重自己,我的朋友。我还等着你回来之后继续和我一起喝酒呢。”普希金又和鲍里斯重重握住了手,在心里祈祷对方尽快平安归来。
讲完了这个沉重的话题之后,为了活跃气氛,鲍里斯又提起了另外一件事。
“对了,最近令沙皇陛下暴怒的不止是波兰人,还有法国人。你听说了吧?那个年轻的皇帝陛下,公开对我们指手画脚了……可把陛下气坏了。”
法兰西皇帝的公开演讲,这一桩大新闻,早就一路传到了彼得堡,普希金自然早有耳闻。
这番讲话,被俄罗斯官方口诛笔伐,痛斥皇帝的伪善和谎言、以及干涉内政,然而普希金的内心当中却有着不同看法。
“我看到了……而且我认为,他说得很不错。”
“嘘!”鲍里斯一下子就惊了,他下意识地虚掩了一下嘴唇,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,确定没有人窃听之后,他才皱着眉头看着普希金。
“你可真是胆子大啊,怎么能附和他的话!”
“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。”普希金一脸认真地回答,“他说得有什么错呢?他热爱和平,也同情波兰人民所承受的灾难,希望冲突尽快停止,人民获得更多自由……这些有什么错呢?和我想得简直一样。